近期,国家卫生健康委发布。这是国家卫生健康委继2018年启动分娩镇痛试点工作后,再次以发布重磅文件形式,推动分娩镇痛的全国普及工作。
作为一名麻醉科医生,笔者见证了中国分娩镇痛从“无人问津”到“星火燎原”的发展历程,此刻回首,既欣慰于政策与技术的双重进步,又感慨于全面推进分娩镇痛工作仍面临重重挑战。
分娩镇痛的“破冰之路”
分娩镇痛,即大众熟知的“无痛分娩”,通常指椎管内分娩镇痛技术,主要包括硬膜外腔镇痛、蛛网膜下腔镇痛、蛛网膜下腔—硬膜外腔联合镇痛等。医学界公认这是一类安全成熟的技术。
中国分娩镇痛的起点要追溯到1963年,北京大学第一医院(以下简称为“北大医院”)麻醉科张光波教授牵头开展“硬膜外阻滞分娩镇痛”临床研究,并在翌年撰写论文《连续硬膜外阻滞用于无痛分娩的探讨》,证实了分娩镇痛的可行性。
遗憾的是,论文在当时并没有得到发表。几十年后,在多方努力下,论文正式发表,成为我国分娩镇痛发展状况的宝贵记录。
分娩镇痛的系统性探索始于20世纪末。2001年,北大医院在全国率先成立“分娩镇痛多学科协作组”,由麻醉科和产科共同参与,开创了“中国式分娩镇痛”管理模式。2002年,北大医院举办首届“全国分娩镇痛学习班”,吸引了全国各地的医护人员参加。
那时,国内开展分娩镇痛的医院不足1%,许多产科医生甚至认为“疼痛是分娩的必经之路”。早期开展分娩镇痛的阻力超乎想象:麻醉医生人力不足;产科医务人员担忧分娩镇痛影响产程;产妇家属对麻醉存在误解,认为分娩镇痛会影响新生儿智力发育;分娩镇痛收费标准缺失,大部分地区硬膜外麻醉收费不足200元。
笔者所在团队坚持用研究数据“说话”,2003年,团队在《中华麻醉学杂志》上发表论文《规模化分娩镇痛的可行性》,对819名接受椎管内分娩镇痛产妇情况进行分析后证实,分娩镇痛可将剖宫产率降低10%~15%,且不增加新生儿不良结局风险。这一结论逐渐让业界的保守观念开始松动。
2018年,国家卫生健康委启动首批913家分娩镇痛试点医院建设工作。此次发布的《关于全面推进分娩镇痛工作的通知》提出,到2025年底,开展产科医疗服务的三级医疗机构全部能够提供分娩镇痛服务;到2027年,开展产科医疗服务的二级以上医疗机构全部能够提供分娩镇痛服务。这意味着分娩镇痛将从试点探索迈向全域覆盖。
技术突破与体系建设
中国分娩镇痛的推广史是一部多学科协作、政策创新与社会观念变革的交响曲。
分娩镇痛需要产科、麻醉科等多学科协作联动。在欧美指南基础上,笔者团队针对中国产妇特点,对部分技术进行了本土化创新。例如,采用低浓度罗哌卡因复合舒芬太尼,与欧美指南推荐方案相比,虽采取同样的镇痛药物,但该方案采用药物浓度及剂量是国外的三分之二,既能达到较好的镇痛效果,又减轻药物带来的运动神经阻滞现象,打造出具有中国特色的“可行走的分娩镇痛技术”。产妇间歇脉冲硬膜外输注技术(PIEB),即通过硬膜外导管外接脉冲镇痛泵,产妇可以按需自主追加药量,以提升其舒适感,并能满足全产程的镇痛需求。以往,产科医护人员往往对分娩镇痛有顾虑,担心产程延长,尤其是第二产程延长。2014年,中华医学会妇产科学分会产科学组编写的《新产程标准及处理的专家共识》发布,率先提出第二产程继续镇痛理念,即运用“适度镇痛”以避免消除宫缩感并保护产力,并于2019年在《中华围产医学杂志》发表论文《新产程标准下全产程分娩镇痛对母婴结局的影响》,引领了行业理念更新。
分娩镇痛的“升级”不仅是技术的迭代,还是服务模式的革新。北大医院探索出三大核心机制:麻醉医生进驻产房,24小时值班,打破“麻醉医生只属于手术室”的传统;开设产科麻醉评估门诊,在产前评估镇痛适应证,提前与产妇和家属接触、沟通,提供分娩镇痛的咨询服务,缓解焦虑、化解风险;设置“即刻剖宫产”应急流程,确保在镇痛状态下如遇胎盘早剥、胎儿窘迫等紧急情况实施剖宫产的安全性。
2018年,笔者与北大医院妇产科主任医师、北京常春藤医学高端人才联盟副主席尹玲教授共同发起“常春藤·无痛分娩基层行”公益项目,改变以往“请进来”办培训班的模式,专家小分队“走出去”到基层,送知识、传理念。6年间,专家团队足迹遍及内蒙古、山东、四川、河北、陕西等10个省份,通过“理论培训﹢模拟演练﹢实地带教﹢培训后质控指导”的教学模式,为基层医院培养骨干7200余人。
从“可及”到“优质”的跨越
尽管我国分娩镇痛工作已取得了积极进展,但是一些现实挑战仍然存在。
第一,资源分布不平均。数据显示,分娩镇痛试点工作开展后,试点医院分娩镇痛率从2018年的不足10%提升至2022年的53.2%,但全国平均水平仍徘徊于30%。目前,北京、上海、广州等一线城市三甲医院分娩镇痛率达70%~90%,但中西部地区县域医院分娩镇痛率不足20%。除了医疗资源,相关人才的短缺也是现实问题之一,全国麻醉医师仅10万人,若全面普及分娩镇痛,需额外增加2万余名专职产科麻醉医生。此外,仍有部分地区没有设立较为合理的分娩镇痛专项收费标准,绝大部分省份未将分娩镇痛单独纳入医保。
第二,医患认知有误区。2023年开展的一项调查显示:34%的家属认为分娩镇痛会“影响新生儿智力”,25%的产科医生担忧分娩镇痛会“延长第二产程”,60%的基层医院未设立镇痛后胎儿监护流程。
第三,服务链存在“断点”。孕产妇的产前教育存在缺失,仅12%的孕妇学校会为孕妇及家属系统讲解分娩镇痛;产后随访也存在空白,鲜有医院会追踪分娩镇痛对母乳喂养、产后情绪等带来的长期影响。
未来,开展分娩镇痛工作的“攻坚”,仍需要在以下方面努力。
首先,构建分级诊疗网络。三甲医院等应承担建立研发标准化培训体系、建立区域性技术支援中心等相关职责,同时,县域医院可推广“麻醉医生﹢产科医生﹢助产士﹢新生儿科医生”协作模式,简化镇痛流程。
其次,配套政策亟待出台。例如,将分娩镇痛纳入医保付费单列项目;提高麻醉医生产科轮岗待遇,设立专项考评指标;制定切实可行的分娩镇痛质量(镇痛效果及安全性)评价标准,建立全国分娩镇痛不良事件上报系统,并定期反馈、指导。
最后,社会动员须“破圈”。除了通过媒体加强宣传,还要积极开展家属教育。例如,在婚检、孕检等环节增加分娩镇痛科普模块,以利于推广实施,同时,鼓励产妇主动参与决策。
从第一例椎管内镇痛开展,到国家全面推广实施,分娩镇痛数十年的发展历程告诉我们:医疗技术的进步,终究要回归对生命的敬畏与关怀。正如一名接受了镇痛后顺利分娩的产妇所说:“无痛分娩不是‘怕疼’的矫情,而是女性对自己身体的尊重。”
医者说
共同期待无痛分娩加速普及
北京大学第一医院妇产科主任医师 尹玲
作为一名在妇科微创领域深耕30余年的医生,手术室是我日复一日守护生命与健康的“战场”。在这里,我见过太多女性因生育留下了伤痛的印记。
盆腔、腹腔内的复杂粘连,剖宫产切口部位妊娠、剖宫产切口子宫内膜异位症……这些因剖宫产遗留的问题,在患者再次接受妇科或外科手术时,犹如定时炸弹,不仅大幅延长手术时间,更显著增加了术中出血、术后感染的风险,严重时甚至可能造成器官损伤,给患者带来难以预估的伤害。
目睹这些,我的内心充满痛心与焦急。正因如此,我迫切希望分娩镇痛技术能够进一步普及,同时期待产科助产技术不断提升,让自然分娩率大幅提高,从而有效降低剖宫产率,更好地规避因不必要的剖宫产引发的诸多风险。
值得欣喜的是,普及无痛分娩如今不再是遥不可及的梦想。国家出台政策大力支持,各级政府积极响应,无数医务工作者也在为之不懈奋斗。“到2027年,开展产科医疗服务的二级以上医疗机构全部能够提供分娩镇痛服务。”这一目标是承诺,更是希望。“路虽远,行则将至。”让我们共同期待,每一名准妈妈都能在温柔与安宁中,迎接新生命的降临。
文:北京大学第一医院麻醉科主任医师 曲元
编辑:胡彬 杨真宇
校对:马杨