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
眉间无事,即是清欢
我认识她是在街角的旧书店。午后阳光斜斜地切进来,把书架分成明暗两半。她就站在光影交界处,指尖拂过书脊,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沉睡的灵魂。店主老陈低声说:“这是林老师,每周都来,专挑冷门的看。”
我抬眼望去,心里微微一怔。她穿月白色的亚麻衫,头发松松挽着,有几缕碎发在颊边晃。看侧脸,约莫四十出头,可老陈后来说,她今年实足五十五了。这十五年光阴,不知被她用什么法子轻轻绕过,未曾在她眉宇间留下沟壑。
渐渐熟了,常一起喝茶。她泡茶的手势极美,水柱从壶嘴倾泻而下,不疾不徐,在杯中旋出小小的涡。茶烟袅袅上升,她的面容在雾气后若隐若现,竟有种隔世的美。
“您怎么保养的?”终于有人忍不住问。在座的都是女人,问出这话时,眼里有好奇,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较劲。
她笑了,眼角有细纹荡漾开来,像石子投入静水。“我早上六点起,先研墨写字。不开心就去江边跑步,跑到忘了为什么不开心。”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。
“就这么简单?”
“就这么难。”她放下茶盏,青瓷碰着木桌,发出清越的响,“要舍得把最好的时间留给自己,要懂得不对任何人抱多余的期待。”
我忽然想起去年秋天的事。那时她资助多年的学生突然失联,所有人都说被骗了。她不争辩,只是每天照样读书写字。三个月后,年轻人背着行李出现,原来父亲重病,他回深山老家照料,怕她担心才断了联系。她听完,只是拍拍年轻人的肩:“回来就好。”那天夕阳特别好,把她鬓边的白发染成金色,她站在光里,像一株安静的植物。
真正懂得不纠缠的女人,都有一股子狠劲。 这狠不是对人,是对心里那些过不去的坎,对夜半时分的辗转反侧。她说三十岁那年,也曾把整颗心系在别人身上,对方一句“没意思”就能让她枯坐整夜。后来离了婚,搬出来的那天下着雨,出租车后备箱很小,装完行李还空着一半。“心突然就大了。”她说这话时,正临窗画一幅山水,笔尖在宣纸上走走停停,留白处比墨迹还多。
这些年她养成个习惯:每晚睡前,在素笺上写三件要放下的事,写完就烧。火焰舔舐纸角时,她静静看着,看那些伤害过她的人、诋毁过她的话,如何化作青烟,散在夜色里。心里不堵车,脸上就没路障。 这话是她说的。眉间无事,便是清欢。
茶凉了又续。她忽然说起小时候的事,在江南外婆家长大,老宅有天井,下雨时水帘从瓦檐垂下,她在廊下看雨,能看一整天。“那时候时间很慢,慢得能看见光阴的形状。”她说着,眼神飘向窗外,仿佛真能看见几十年前的雨。
我突然明白了。她的年轻不在皮相,在一种状态——对生活依然葆有专注的热情,对自己始终怀有温柔的耐心。 这世上有两种人容易老:一种是大悲大喜,耗尽了心神;一种是麻木不仁,枯死了心泉。而她在这两者之间,找到了微妙的平衡:认真生活,却不较真;全心投入,又能从容抽身。
暮色四合时,我们起身告辞。她送到门口,路灯刚好亮起,暖黄的光从她背后漫过来,勾出淡淡的轮廓。我回头看了一眼,她正仰头看天,脖颈的弧线还很年轻。街角有卖花的三轮车经过,她买了一大把雏菊,抱在怀里,慢慢走回那扇亮着灯的门。
后来我常想起那个黄昏。一个女人,五十五岁,抱着花走在寻常巷陌里,步履轻盈得像是赴一场约会——与自己的约会。原来真正的“冻龄”,是心不曾结冰,梦不曾生尘,是在经历了该经历的一切之后,依然愿意在寻常日子里,为自己买一束花,画一幅画,泡一壶茶,温柔地、笃定地,活成自己的春天。
这大概就是冯唐所说的“狠角色”——对自己的人生有绝对的掌控力,能果断修剪多余的情绪枝蔓,能在精神上实现自给自足。这样的女人,时间拿她没办法,岁月只能成为陪衬。因为她的年轻,是从灵魂深处透出来的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