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为一种广泛存在的精神疾病，焦虑症给人带来的影响常常被忽视，陷入困境的人往往要很久才能意识到，有时候，并非“再努力一点就好了”。

作者| 张文曦

编辑| 陆一鸣

题图 | 《低谷医生》

焦虑症最近再度进入公众视野，是因为陈奕迅。

8月上旬，这位顶流歌手在演唱会纪录片首映式上承认，去年5月杭州演唱会之后，自己因压力太大陷入焦虑，一直不敢停药，这一消息随即在社交平台上引发关于焦虑症的热议。

有人不解，歌坛巨星在物质层面已经远超大部分人，怎么会还有需要焦虑的事情。实际上，这种不解正是人们长期以来对焦虑症误解的一个缩影。

抗压能力弱、心理承受力差、社会化不足……这些字眼成为了贴在焦虑症患者身上的社会标签。然而，人们忽略的是，每个人都是社会的产物，心理疾病也并非存在于真空中，而是在社会环境中催化生成的“时代病症”。

焦虑情绪的影响，可能比你想象中更加广泛。2019年，《柳叶刀-精神病学》发布的中国精神卫生调查研究显示，中国各类主要精神障碍中，焦虑障碍是最常见的一种病症。中国成年人中，焦虑症的年患病率（即一年内患病人群的比例）为5.0％，终生患病率为7.6％。

哈尔滨医科大学田懋一教授团队对1990年至2021年中国抑郁症和焦虑症的疾病负担进行分析，发现2021年，我国焦虑症患者人数达到5310万，与31年前相比，增加了三成以上。这个“精神感冒”，正在深深地困扰着中国人。

焦虑从何而起？它是否真的只和个人体验有关？我们和三名焦虑症患者聊了聊。

“放松点”这样的话，帮助不了我

遊吉，留学生，留学五年

我的焦虑症，是在日本留学的时候发现的。

刚到日本的时候，我在语言和心理方面都还不太适应。当时既要准备艺术类的考学，又要在日语很差的情况下融入当地环境，人在异乡，各种压力叠加在一起，就逐渐催生了焦虑的情绪。

我自认为不太容易受外界压力影响，家人和朋友也没有给我过多的压力，坦诚来说，我的自由度其实挺大的。但这种自由选择意味着另一种形式的压力：绝大部分的事情都需要自己决定，自己承担后果，也没有什么人可以帮我出主意，或做点什么。我自己成为了自己的压力源，不仅对自己画的画作有高要求，还希望能尽快把作品集做出来。

（图/《吃饱睡足等幸福》）

那时我经常有种力不从心、什么都抓不住的虚无感，用四个字来形容当时的自己，就是“眼高手低”。

来到日本求学之后，我发现现实和想象有很大落差。如果仅仅按照原先的努力程度，我没办法取得想要的成绩。

最直观的就是我当时想考上日本排名前三的艺术类大学，最后没有考上，考去了一个还不错的艺术学院。虽说我不是很满意，不过现在已经接纳了这个结果。

@遊吉yuuugi的画作。（图/受访者提供）

发现自己状态不对劲之后，我去看了心理医生，然后确诊了比较严重的焦虑症躯体化。睡觉的时候，我经常会呼吸不上来，把自己憋醒，而且只要走出我的房间，来到外面的环境，我就会有种不安全感。

焦虑症带给我最大的影响，除了躯体化外，应该是我三年多以来都没办法以一种平稳的心态和他人社交。在学习和工作上，也觉得自己精力非常有限。

在一次和朋友的小型聚会中，我的眼前突然发黑，站也站不稳，只能让旁边的人帮我叫救护车。其实我的压力和恐慌并不是来自那个社交场景，而是没有太多的能量去支撑我进行社交。那时候，可能很多人见到我的第一印象，除了胆小，就是自卑。

而当我想到我无法和别人正常交流互动，也会反过来引起我的焦虑。这是一个恶性循环的过程。

（图/《凪的新生活》）

如果把人的身心系统比作一杯水，回到我当时的社交场景，在那一刻，杯子里的水已经溢出来了。很多人只看到了最后导致水杯满溢的水流，误以为是社交让我焦虑，实际上那只是最后倒进水杯的一部分。

我身边的朋友，有时会和我说“没事的”“放松点”“坚强点”之类的话。我知道他们是出于好心才这样说，但说实话，这些话帮助不到我，也没有任何意义。因为我发现，我不能从任何人身上找到问题的解决办法。

刚开始的时候，我会想自己是不是太孤单了？我试着和朋友出去玩到很晚，结果发现会更加疲惫。

（图/《Shrink～精神专科弱井医生～》）

真正让我逐渐解开焦虑的，反而是行动。我意识到自己的焦虑来自对自己能力的不信任，于是我不断积累和沉淀自己的创作能力，用了两年多让自己的画作达到一个相对满意的水平。我不知道这能不能算和焦虑症和解，我觉得一旦有过焦虑症体验的人，是没办法彻底痊愈的，但我能确定的是，我的躯体化症状不再那么严重了。

以前，如果脑子里有个预想好的构图，无法把它顺畅地表现出来时，我就会觉得很难受。但现在我的创作能力足以支撑我的艺术表达。我不会再担心我做不到，当我意识到我可以做到时，那我就会慢慢做。

去年秋天，我在一间教室画画，从上午十一点画到晚上八点多，中间没有吃东西，我也不觉得饿。一抬头，发现时针已经指向了八点。我一边惊讶于自己画了这么久，一边又觉得创作过程非常连贯、一气呵成。

意识到自己能够进入心流状态时，我非常兴奋，胸口发紧，头皮收缩，浑身起鸡皮疙瘩，手表显示心跳速度甚至上了120/分钟，就像躯体化一样。我在教室里哭了好久，还好当时没有其他人。

我已经很多年没有体会到这种得心应手的感觉了。我终于在做一件自己喜欢且擅长的事，似乎我想要做的，我都能做到。

从一件具体的事情，

无止境地想象下去

茶茶，游戏公司设计，入行三年

两年前，我在跟一个外地的游戏项目时陷入困境。由于项目正在研发，风格没有最终确定下来，我每天就像撞墙一样，设计这个也不行，那个也不行，但是又不知道到底什么才是领导想要的。感觉自己每天都在漫无目的地试错，也没有正反馈。

那时候，我经常加班到九点多，我在公司附近租了一个小公寓，不到三十平，但还是很贵。下班回到公寓，我就躺着玩手机，焦虑到凌晨两三点，才能睡着。

回想起来，当时的状态有点像灵魂出窍，整个人呆呆地、麻木地躺在床上，什么都不想干。有时候又会心跳加快，脑子里一直有声音在说话。

（图/《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》）

我会焦虑第二天的工作无法顺畅地展开，从而过不了试用期；试用期是六个月，而我和房东签合同租了一年的房，如果过不了试用期，要搬家怎么办？如果押金不给退，房子也很难转租出去，我的人体工学椅很难拆下来，该怎么搬走……

总之，就是从一件具体的事情，一连串地灾难化想象下去。

意识到自己有焦虑情绪后，我开始定期接受心理咨询，也去医院看了精神科，相继开了抗焦虑的药物服用，但这些尝试的作用都不大，我的状态还是一直走下坡路。

对我来说，药物的副作用太明显了，会让我觉得特别容易累，也很难提得起精神。

（图/《Shrink～精神专科弱井医生～》）

可以说，我在上一份工作干了多久，我的焦虑情绪就恶化了多久。

离试用期结束还有半个月的时候，我的领导告诉我，我没有通过试用期，给了我赔偿，要我离职。之前焦虑的事情，真的发生了。

被开除的时候，我还幻想着可以无缝衔接到下一份工作，这样我就能继续住原来的公寓，拿回3000元押金。但当时刚好是年底，市场上几乎没什么找工作的机会。

（图/《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》）

我记得当时连着做了一个月其他项目的设计测试，结果都没有通过。最后没有办法，我只能放弃房租押金，收拾东西回老家过年了。

此外，大概一年前，家里人告诉我，他们的经济状况并不好，也就是说不但没法给我提供帮助，反而让我更没有安全感，每次一想起这件事，我就时常联想到一些可能发生的风险。最后我焦虑到实在没办法，只能麻痹自己，当作什么都不知道。

（图/《Shrink～精神专科弱井医生～》）

回想起来，我的焦虑症好转的契机，是从离开原有环境开始的。我搬去和男朋友住了一段时间，当作一次休养。虽然还是找不到工作，但至少有人和我一起打游戏、养猫、看演唱会，感觉生活好了一些。

再后来，我跑去南方找到了一份新工作。如果能在上班时间集中精神、高效完成任务的话，就有希望能在六点半按时下班。

在我看来，焦虑是个人和环境的共同产物。对于普通人来说，像房租、找不到工作、远距离搬家这些繁琐的事情，就是在你生活重担上不断添加的砝码。尽管我有游戏大厂的工作经历，但求职时还是经常碰壁。作为普通人，要被迫接受很多自己不喜欢、不擅长的东西。在这个大环境下，不是一个人多么努力、多么优秀就能改变的。

（图/《我，到点下班》）

其实，现在我偶尔还是会感到焦虑。当自己一直没能完成工作量，心情很差的时候，我就会点一杯好喝的冰咖啡哄一哄自己，然后继续上班。我还在工位上装扮了一个娃屋，累的时候看看它，感觉被治愈了一点。

最近，我还开始去攀岩了。攀岩的时候，满脑子就想着点怎么抓、脚怎么踩，是很难得的专注当下和自己的体验。

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与焦虑症和解了，只能说，好像有点摸清了和焦虑相处的门道。对我来说，药物没法拯救我，我还是需要通过重新安排自己的生活，让自己对生活有一种掌控感。

如果不能立刻在物理上脱离原有的环境，至少可以让自己的精神先脱离一下，找一些爱好转移一下注意力，这不一定能根治焦虑，但起码可以先让自己有喘息的机会。

一直担心坏天气，

走出门却发现根本没下雨

喵塔，28岁，自由职业者

回想过去，我在学生时代的各种选择多少有点“看别人怎么做我就怎么做”的色彩，但作为一直被优绩主义笼罩的“好学生”，其实很难意识到这一点。

我曾经短暂地上过一阵子班，却发现自己似乎并不能很好地适应职场环境。因为反感一切需要服从性的场合，讨厌被安排、讨厌被分配本不应该属于我的工作、讨厌PUA的企业文化、讨厌披着“荣誉感”外衣的无偿加班。最后，我走上了自由职业的道路。

而这也是我焦虑症的开端，但我并不后悔这个选择。

（图/@喵塔tete，由受访者提供）

成为自由职业者之后，我试过在网上接稿、做直播，现在在运营自己的账号和做地方文旅的文创产品。说实话，不上班的职业选择，会让我在精神上相对自由一点，选择也会多很多。

但我的焦虑可能正是来自这种多样化的选择。选择太多，导致我不知道该选哪个，选哪个我都不知道结果是好是坏。

（图/@喵塔tete，由受访者提供）

作为创业者，身边没有可推卸责任的对象，需要自己承担决策的风险。我总是忍不住在想，如果这个选择做错了会有什么后果？钱投下去，亏本了怎么办？

不管对于上班的人，还是自由职业者来说，未来都是不确定的。哪怕有铁饭碗，人生中总会有各种各样、意想不到的突发事件。焦虑症人群的根本问题，在于害怕不确定性，太想掌控未来发生的事情。

如果能百分之百知道未来的结果就好了，但是根本不可能发生这种事。

（图/《人到30又如何》）

我身上有一个纹身，是和外公有关的。外公是一个外科医生，值班时为了提神抽了很多烟，最后得了肺癌。我算了下，他的人生一共活了26229天，然后把这个时间纹在了身上，提醒自己，人生很短，想做什么，就快去做吧。

但去医院确诊焦虑症前的几个月，这个纹身却提醒着我“人很脆弱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”。我从期待未来，变成害怕未来。

我期待自由的未来，却忘记了，自由恰恰是最未知和不可控的。

（图/《跳槽的魔王大人》）

身边人的同侪压力和社会时钟的规训，也或多或少让我感到焦虑。有时点开朋友圈，发现本科同学忽然结婚了，我心想，我们不是还年轻吗？转念一想，原来我已经快30岁了。再加上要运营社交媒体账号，就会研究社交媒体上的热点和爆款，发现焦虑的内容，更能引发人们共鸣。

但是，真实的世界和经过编辑后的世界，其实有很大区别。

当我真的做了一段时间自由职业者之后，来自社会主流的焦虑反而被缓解了。不像上班族，自由职业者身边没有太多同龄人，失去了那种随着大流走的感觉。我会想，可能在世俗意义上，我已经落后了，那落后怎么了？我现在不是也活得好好的吗？

之前一直担心，不上班会不会完蛋，不遵循社会传统会怎么样。结果发现，也不会怎么样，就像一直担心外面的天气糟糕，出去一看，天上也没下雨。

校对：严严；运营：嘻嘻；排版：黄舒雯