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陈建新
得知英国作家扶霞·邓洛普是一位中餐研究者时,无数英国人会问:“来,说说你遇到的最有挑战性的食物是什么?”
很少有人觉得这是冒犯。他们从小便接受了这样的观点:中餐即各种奇怪食物的组合,中国人什么都吃。2002年,《每日邮报》称:“(中餐是)全世界最具欺骗性的食物。做中国菜的中国人,会吃蝙蝠、蛇、猴子、熊掌、燕窝、鱼翅、鸭舌和鸡爪。”
2020年,新冠疫情肆虐全球,西方人却盯上了武汉华南海鲜批发市场——它被译成“湿货市场”。从字面看,是一座令人作呕的动物园。但事实上,类似市场在中国很常见,主要销售蔬菜和水果。
很难和充满偏见的人解释清楚,大多数中国人不吃奇怪食物,扶霞·邓洛普因此写成这本非虚构新作《君幸食:一场贯穿古今的中餐盛宴》(上海译文出版社,2024年5月)。在书中,她提出一个好问题:什么是中餐?
乍一看,问题太简单,有标准答案:中餐即以中国传统烹饪、发酵、碎解技艺制作食物和箸食的整体范式。
中餐,菜品来自世界
其实,中餐并不全属于中国,许多西北菜品来自中亚,许多南方菜品来自东南亚,辣椒、玉米、南瓜、红薯等来自美洲……剥离外来因素,很难做出中餐。更别说日本人吃的拉面、寿司、生鱼片,韩国流行的炸酱面,马来西亚的娘惹菜,均源自中餐,却已成当地特色。
在老一代美国人眼中,杂碎就是中餐,但很少有中国人同意这一点。按中国人口味,英美数万家中餐馆提供的,最多算“半个中餐”。一名英国中餐馆老板说,培训中餐厨师很简单,半个小时即可。
扶霞·邓洛普感到好奇:曾风靡美国的咕咾肉算不算中餐?钩沉的结果让她大吃一惊,咕咾肉本是糖醋排骨,因美国人不喜欢骨头,改用大块肉,称为“鬼佬肉”,再讹成咕咾肉。有趣的是,很多人觉得它“不难吃”。如今它杀回国内,成了中餐。
世上没有任何一种饮食方式会拒绝交流。人的舌尖最具包容性,面对好菜,我们总会承认:它确实好吃。这意味着,当我们大谈中餐时,本身就意味着不完全概括,就是在卖弄个人基于少数经验总结出的偏见,已经天然带有歧视和误会了。
中餐,是一个文明标准
在扶霞·邓洛普看来,所谓中餐,其实是一个文明标准,它与英国人理解的文明标准迥异。
在中国人看来,菜刀不可上桌,这是底线;厨师必须将食材切碎,不同食材切法不同,在中式厨房,砧板地位仅次于掌勺。可英国人理解的文明,是一盘菜必须“能看出原材料是什么”。当中国人鄙夷地看着英国人连切带咬、视为野蛮时,英国人却认为,中餐切很碎,是要以次充好。
人人坚守文明,可对文明的理解不同,成就了偏见和误会。
在中国人看来,食生即野蛮,可西方人喜半生的牛排,日本人喜纯生的鱼片。中国历史上也有脍,顺德鱼生至今名满天下,但做顺德鱼生,需加入大量植物油,配以蔬菜,至少看上去像熟的。
中餐也有烧烤,但大多数中餐馆无烤炉,因为它太野蛮。至于烤鸭,必经充气、灌汤、火烤、片切、蔬菜面饼裹食等程序,才算完成文明化。如此复杂的烤,西方厨师很难接受。
西厨认为,味道只有两种:本味和调味,本味胜于调味。他们对中餐的复杂感到厌烦,以为中厨不谙此道,却不知中餐拓展了第三种味道:嚼头。
切法、烹饪、火候,带来的咀嚼感受完全不同。同样是炒,中餐有抓炒、溜炒、滑炒、软炒、爆炒、生炒、蒸炒、水炒、煎炒等——各炒法亦有细分,溜炒至少可分四种。
不同炒法创造出不同的嚼头,只有体会过的人,才知其妙。西厨只知味道,故炒法单调。普通中国家庭必有蒸锅,人人皆知蒸最能保留本味;西厨虽奉本味,却几乎不会蒸。
中餐,并不止于吃
在中国人看来,中餐并不止于吃,还有更深层含义:既是对神灵和祖先的祭祀,又是等级权威的象征,是治国之道的隐喻,是滋养身心的良药,是日常的审美与消遣,是富人与穷人的乐园……它体现了阴阳消长的自然规律,是文野的界限,还是统治合法性的来源。
这可以解释中餐为何如此丰富,因为中国人将食物看成人生的核心,左右着他们的日常实践。在中国,许多人相信“上火”,每种食材都有“性热”或“性寒”的标签。许多说法虽无科学道理,但偏执中也有乐趣:
其一,别人有了合理关心你的理由,他们会劝你少吃某种食物,或送你某种食物。于是,爱得以传达,彼此距离拉近。
其二,提醒每个人关注自己的身体。扶霞·邓洛普几次因发炎而眼睛疼痛,医生无法处理。她按中餐古训,选择清淡饮食,果然痊愈。
在《君幸食:一场贯穿古今的中餐盛宴》中,扶霞·邓洛普记录了自己的多次美食经历——她的厨师朋友们各不相同,有的回归田园,有的追求素食,有的重视口味,有的强调创新……可他们做出来的,都叫中餐。因为中餐即世界,中餐即人生。
本书最后,果然引用了陆文夫的名篇《美食家》,充满革命精神的主角折腾了贪吃的主角一辈子,终有一天,他意识到,不论是无产阶级还是资产阶级,会爱上同一盘菜。喜欢扶霞·邓洛普的概括:“这个故事,恰似一个生动的论证,说明若是想用完全剔除恶习和弱点的新个体来打造所谓的‘完美社会’,结果往往会失败。同样,否认人的生理欲望也是徒劳的,因为我们不仅有思想,还有口腹。我们所有人都要吃、都要爱。”
如果人人像扶霞·邓洛普这样富于同理心,能超越“我绝对正确”的幻觉,从哲学立场回归到人类学立场上,则纷扰、歧视、傲慢、偏见之类,岂能再横行?书中记录了不少名菜,但在打动读者们的胃之外,它更能打动读者们的心。